汝良第一次见到这一层。他立即把向沁西亚求婚的动机来断了。他情愿再年青几年。
（一九四四年一月）
他迟疑了一天一夜，还是决定冒昧地上门去看她一次，明晓得他们不会让一个生人进她的卧房去的，不过尽他这点心罢了。刚巧那天只要她mm丽蒂亚在家，一个涣散随便的女人，长得像跟她一个模型里印出来的，就是发酵粉放多了，发得东倒西歪，不及她划一。丽蒂亚领他到她房里去，道：“是伤寒症。大夫明天说难关已经畴昔了，险是险的。”
有一天傍晚，因为微雨，他没有骑自行车，搭电车从黉舍里回家。在车上他又翻阅那本成日不离身的德文教科书。书上说：
她床头的小橱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双人照。因为拍的是正面，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。屋子里有俄国人的气味。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蒙卑地看过来。对于世上统统的冷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成没有色彩的。她闭上眼，偏过甚去。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顶点，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，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肉衣子。但是她的侧影还在，没大改――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，从额角到下颔那条线。
洗完了脸以后散一会儿步。
早晨去看朋友。
“我想现在出去两个钟头儿，成吗？我想明天早归去一会儿，成吗？”因而教科书又怆然警告本身：“非论甚么事，总不成以粗心。非论甚么事，总不能称本身的情意的。”汝良将手按在书上，一昂首，正瞥见细雨的车窗外，电影告白牌上偌大的三个字：“自在魂”。
“念。读书。小说是不念。”
圣坛前面悄悄走出一个香伙来，手持托盘，是麻而黑的中国人，僧侣的黑袍下暴露白竹布裤子，赤脚趿着鞋。也留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，人字式披在两颊上，像个鬼，不是《聊斋》上的鬼，是公墓里的，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。
汝良只是望着她，说不出话来。沁西亚笑道：“说：”恭喜你。‘“
“明天早晨会下雨吗？――或许会下雨的。”
他决定从今今后不消英文同她说话。他的发音不敷好的――不能给她一个卑劣的印象。等他学会了德文，她学会了中文，当时候再畅谈罢。目前只能借着教科书上的对白：“马是比牛贵么？羊比狗有效。新的比旧的都雅。老鼠是比较小的。苍蝇还要小。鸟和苍蝇是飞的。鸟比人快。光芒比甚么都快。比光芒再快的东西是没有的了。太阳比甚么都热。比太阳再热的东西是没有的了。十仲春是最冷的一月。”都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，便可惜不能曲曲表达出他的意义。
他感觉烦恼，但是立即就责备本身：为甚么对她感到不满呢？因为她当着人脱鞋？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机跟前，脚也该坐麻了，不怪她要疏松疏松。她是个血肉之躯的人，不是他所做的虚无漂渺的梦。她身上的玫瑰紫绒线衫是心跳的绒线衫――他瞥见她的心跳，他感觉他的心跳。
汝良只是望着她，内心也不晓得是如释重负还是纯真的惶骇。
“听。听话。好话是不听。”
只丰年青人是自在的。知识一开，初发明他们的自在是件奇怪的东西，便守不住它了。就因为自在是可贵重的，它仿佛烫手似的――自在的人到处叩首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在。
汝良整日价把这些话颠来倒去，东拼西凑，只是没法形成一点柔情的表示。沁西亚却不像他普通地为教科书圈住了。
她的中文固然不可，抱定主旨，不怕难为情，尽管信着嘴说去。贫乏说话的质料，她便奉告他关于她家里的景象。她母亲是再醮的孀妇，劳甫沙维支是她继父的姓。她另有个mm，叫丽蒂亚。她继父也在洋行里做事，薪水不敷赡养一家人，以是景况很窘。她的词汇有限，造句直拙，是以她的话常常是最生硬的，不加润色的实际。有一天，她提起她mm来：“丽蒂亚是很忧愁。”汝良问道：“为甚么呢？”沁西亚道：“因为结婚。”汝良惊诧道：“丽蒂亚已经结了婚了？”沁西亚道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