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春季，余病初愈。以芸半年新妇，何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，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，于将晚时，偕芸及余幼妹，一妪一婢扶焉，老仆前导。过石桥，进门折东，曲径而入。叠石成山，林木苍翠。亭在土山之巅。循级至亭心，周望极目可数里，炊烟四起，朝霞灿然。隔岸名“近山林”；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，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。携一毯设亭中。席地环坐，守着烹茶以进。少焉，一轮明月已上林梢，渐觉风生袖底，月到被心，俗虑尘怀，爽然顿释。芸曰：“本日之游乐矣！若驾一叶扁舟，来往亭下，不更快哉！”时已上灯，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。相扶下亭而归。吴俗，妇女是晚不拘大师小户皆出，结队而游，名曰“走玉轮”。沧浪亭幽雅清旷，反无一人至者。
离余家中里许，醋库巷有洞庭君祠，俗呼水仙庙。回廊盘曲，小有园亭．每逢神诞，众姓各认一落，密悬一式之玻璃灯，中设宝座，旁列瓶几，插花陈列，以较胜负。日惟演戏，夜则整齐高低，插烛于瓶花间，名曰“花照”。花光好影，宝鼎香浮，若龙宫夜宴。司事者或笙箫歌颂，或煮茗清谈，观者如蚁集，檐下皆设栏为限。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安插，因得躬逢其盛。归家向芸艳称之，芸曰：“惜妾非男人，不能往。”余曰：“冠我冠，衣我衣，亦化女为男之法也。”因而易鬓为辫，添扫蛾眉；加余冠，微露两鬃，尚可粉饰；服余衣，长一寸又半；于腰间折而缝之，外加马褂。芸曰：“脚下将何如？”余曰：“坊间有胡蝶履，大小由之，购亦极易，且迟早可代撤鞋之用，不亦善乎？”芸欣然。及晚餐后。装束既毕，效男人拱手阔步者很久，忽变卦曰：“妾不去矣，为人识出既不便。堂上闻之又不成。”余鼓动曰：“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，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。吾母现在九妹丈家，密去密来，焉得知之。”芸揽镜自照，狂笑不已。余强挽之。悄悄径去，遍游庙中，无识出为女子者。或问何人，以表弟对，拱手罢了。最后至一处，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，乃杨姓司事者之家属也。芸忽趋彼通款曲，身一侧，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，旁有婢媪怒而起曰：“何物狂生。犯警乃尔！”余试为措词粉饰，芸见势恶，即脱帽翘足示之曰：“我亦女子耳。”相与惊诧，转怒为欢，留茶点，唤肩舆送归。
卷一 内室记乐
其癖好与余同。且能察眼意，锤眉语，一举一动，示之以色，无不头头是道。余尝曰：“惜卿雌而伏，苟能化女为男，相与访名山，搜胜迹，遨游天下，不亦快哉！”芸曰：“此何难。俟妾鬃斑以后，虽不能远游五岳，而近地之虎阜、灵岩，南至西湖，北至平山，尽可偕游。”余曰：“恐卿鬓斑之日，行动已艰。”芸曰，“当代不能，期以来世。”余曰：“来世卿当作男，我为女子相从。”芸曰：“必得不昧此生。方觉有情味。”余笑曰：“幼时一粥犹谈不了，若来世不昧此生，合卺之夕，细谈隔世。更无合眼时矣。”芸曰：“世传月下白叟专司人间婚姻事，此生佳耦已承牵合，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，盍绘一像祀之？”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，善写人物。倩绘一像：一手挽红丝，一手携杖悬姻缘簿。童颜白发，奔驰于非烟非雾中。此戚君对劲笔也。朋友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，悬之阁房，每逢朔望，余佳耦必焚香拜祷。后因家庭多故，此画竟失地点，不知落在谁家矣。“他生未卜此生休”，两人痴情，果邀神鉴耶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