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那卫朝奉平素是个极刻剥之人。初到南京时,只是一个小小解铺,他却有各式的昧心取利之法。假定别人将东西去解时,他却把那九六七银子,充作纹银,又将小小的等子称出,还要欠几分兑头。厥后赎时,却把大大的天平兑将出来,又要你找足兑头,又要你补勾成色,少一丝时,他则不发货。又或有将金银珠宝金饰来解的,他看得金子有非常成数,便一模二样,公开里打造来换了;粗珠换了细珠,好宝换了低石。如此行事,不能细述。那陈秀才这三百两债务,卫朝奉故意要盘他这所庄房,等闲再不叫人来讨。巴巴的盘到了三年,本利却好一个对合了,卫朝奉便着人到陈家来索债。陈秀才当时已弄得瓮尽杯干,只得收了心,在家读书,见说卫家索债。内心没做理睬处。只得三回五次回说:“不在家,待归时来讨。”又道是,怕见的是怪,难躲的是债。是这般回了几次。他家也天然不信了。卫朝奉每日着人来催逼,陈秀才则不出头。卫朝奉只是着人上门坐守,乃至以浊语相加,陈秀才忍气吞声。恰是:
有钱神也怕,到得无钱鬼亦欺。早知本日来忍辱。却悔当初大燥脾。
陈秀才返来,对世人道:“庄居一无所增,如何却要我找银子?当初我将这庄子抵债,要他找得二百银子,他乘我手中宽裕,妄图财产,各式勒掯,上了他手,本日又要反找!将猫儿食拌猫儿饭,天理安在?我陈某当初软弱。本日不到得与他作弄。世人可将这六百银子交与他,教他出屋还我。只这等,他已得了三百两利钱了。”世人本自不敢去对卫朝奉说,却见陈秀才搬出好些银子,已自酥了半边,把那昔日的阿谀腔子重整起来,都应道:“相公说的是,待小人们去说。”世人将了银子去交与卫朝奉。卫朝奉只说少,不肯收;倒是说世人不过,只得临时收了。却只不说出屋日期。世人道他收了银子,大头已定,取了一纸收票来,答复了陈秀才。俱各散讫。
陈秀才一肚皮的鸟气,没处出豁,走将出去,捶台拍凳,短叹长叹。马氏看了他这些风景,心下已高傲白。用心道:“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,楚馆秦楼,痛饮酣酒,彻夜遣兴?却在此处咨嗟愁闷,也感觉少些风月了。”陈秀才道:“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。当初只为不听你的好言,忒看得财帛轻易,致本日受那徽狗这般呕气。欲将那对湖庄房准与他,要他找我二百银子,叵耐他抵死不肯,只顾索债。又着数个伴当住在吾家坐守,幸亏世人解劝了去,明早必然又来。莫非我这所庄房止值得六百银子不成?现在却又没何如了。”马氏道:“你当初撒漫时节,只道家中是那无底之仓,长流之水,上千的用度了去,谁知到得本日,要别人找这一二百银子却如此烦难。既是他不肯时,只索准与他罢了,闷做甚的?若象三年前时,再有几个庄子也准去了,安在乎这一个!”陈秀才被马氏数落一顿,冷静无言。当夜心中不快,吃了些晚餐,洗了脚手睡了。又道是欢娱嫌夜短,孤单恨更长。陈秀才有这一件事在心上,翻来覆去,巴不到天明。及至五更鸣唱,身子困乏,腾胧思睡。只听得家僮三五次出去讲道:“卫家来讨银子一夙起了。”陈秀才忍耐不住,一骨碌扒将起来,请拢了众原中,写了一纸卖契:将某处庄卖到某处银六百两。将出来交与世人。世人不比昨日。欣然接了去,答复卫朝奉。陈秀才固然愤恚不过,却免了门头不清净,也只索罢了。那卫朝奉也不是不要庄房。也不是真要银子,见陈秀才非常宽裕,只是逼债,不怕那庄子不上他的手。现在陈秀才公然吃逼不过,只得将庄房准了。卫朝奉称心对劲。已无话说。